香烟东来实录
说香烟画片先要说说香烟在中国的历史,而空口说白话,似乎如孔夫子说的“文献不足征也”,总是不够好的,因而不如先作个文抄公,抄点文献资料,来证实一下香烟在中国的历史。中国人吸烟的历史并不长,一般是明末清初才开始的。一二三年胡祖德编的《沪谚外编》民国二十五年增补版收有一禁烟歌,对吸烟历史有简明扼要的记录。歌云: “明朝时代没有烟,只有上等官僚吃潮烟,五更坐朝待漏院,吸一筒淡烟解解厌。清朝盛行黄广水八仙,长毛以后增水烟,道光季年又增鸦片烟,英国运来害尽中国美少年,广东抚台林则徐,一意严禁禁不绝。民国又增香烟雪茄烟,吸者众多几遍地,种种耗费难尽言……”
至于香烟,歌中所记在民国,但实际上应该更早。据早期上海闻人李平书《且顽七十自叙》辛亥年十月记云:十月,程雪楼都督委余为江苏民政司长……自前清甲午以后,中国始盛行纸卷香烟。日甚一日,风行甚速。皆为中国人日吸之纸烟,支支衔接,可环遍地球,洵不虚也。自辛亥年,沪上有志之士、见斯祸亟于鸦片,乃创设禁吸纸烟会。五月初七日,张氏味莼园开大会,先一日伍秩庸先生邀余演说,余思生平固未吸纸烟,然日必吸吕宋烟三四支。今劝人不吸纸烟,何异五十步笑一百步,莫可往?继念此举适合吾意,若托词不往,于良心上亦说不过去,乃决计牺牲此三四支吕宋烟,是日登台先陈明向日不吸纸烟,独吸吕宋烟,今奉劝大众,从今日起立志不吸。乃痛言吸烟之害,闻者颇动容。于是各业开会,莫不邀余随伍先生后。至九月初,路上几不见口衔纸烟之人。……不料光复以后,各处伟人莫不吸惯纸烟,堂堂都督府客厅陈以款客,而纸烟之命运,垂绝复苏,以至于今,毫无大力者起而议禁,吾不知此害伊于何底也。
李平书(1854~1927),名安曾,祖籍苏州,世居上海西门内。少年时任职《字林西报》,后游历新加坡,数任广东陆丰、新宁等县知县,罢官后回上海办实业。 《自叙》是一九二二年写的,记纸烟事颇详,自是可靠。不过单文孤证,还感不够,不妨再看杨荫深《事物掌故丛谈》所记,在“饮料食品”章“烟”中记云:烟由烟草的叶所制成的,烟草原产于美洲,故今犹以美国弗吉尼亚(Virginia)所出的烟叶相号召,其传入我国,则自吕宋……至于用纸卷的烟,即俗称纸烟或卷烟,那还是近数十年来的事,先由外洋所输入,至光绪二十八年,上海始有英美烟公司,就地制造,以其携带便利,吸者遂众。于是原有的旱烟水烟,遂渐渐地被它所淘汰完了。
杨氏的书是一九四五年世界书局出版的,所说香烟历史与李平书《自叙》同。这样我说的香烟历史就比较确切了。不过这还是上海和江南一带的情况,传至北京及北方小城镇那还要晚些。宣统元年兰陵忧患生《京华百二竹枝词》中有一首道: “贫富人人抽纸烟,每天至少几铜元。兰花潮味香无比,冷落当年万宝全。” 诗后注云: “兰花潮烟,李铁拐斜街万宝全最为著名,自纸烟盛行,不论贫富争相购吸,以趋时尚,兰花潮烟,几无人过问矣。”
先父汉英公青年时,正是宣统末年、民国初年的时代。六十年代初,有一次在北京家中,一位比他小一两岁的长辈亲戚来家做客,老弟兄在饭桌前边吃边谈,当时自然灾害时期,香烟很难买,发票供应。因而说起宣统年间香烟公司,做广告推销香烟的情况。先是在北京各闹市街头,用洋车拉着整车香烟,抬着广告牌子,敲着洋鼓,吹着洋号,行人经过,拉着衣袖,往手里塞整盒香烟,有的人还不要,随手又扔在路边。在故乡山西县城里,镇上,则拉着整车香烟,吹吹打打,穿街而过,一边走,一边向两面柜台里扔整盒的香烟……两位老弟兄,边慨叹此时的一盒次烟,还要凭票供应,十分紧张,一边神采飞扬,挥身比势,形容当年香烟推销时的不值钱,没人要……说来真像梦一样。而我今日写此文时,两位老人兴高采烈、谈话时的神情亦历历如在目前,正如古人所说:后之视今,亦如今之视昔,真不胜时光如弛之感了。悠悠百年,不知几度沧桑,说到香烟,也是一样。李平书所记的“禁吸纸烟会”,父亲与他老表弟感慨话古所说的满街扔香烟、不要钱等等在我的记忆中是没有的了。我有记忆时,已是满街贴着“还是它好”的大号哈德门香烟广告、孩子们争着玩香烟画片的时代了。
香烟牌子
为了介绍清楚,先把当时,即由民国初年到“七七”事变以前一些香烟牌子作个介绍:
茄力克(Garrik),这是最高级的香烟,英国直接进口,上海天津等地都不生产,五十支听装,一块银元一听,是达官贵人、豪富吸食的。当时有民谣: “眼上戴着托立克,嘴里叼着茄力克,手里拿着司梯克。”王了一先生散文《手杖》中曾用过这首民谣,见《棕榈轩詹言》之十。
三九牌(999)烟支细长,只有富豪女太太们吸。五十支听装。
三五牌(555)听装,也是高贵烟,价格同以上两种,也是英国生产,上海不生产。
白锡包(Capstan),上海俗称绞盘牌,因烟盒上印有轮船的绞盘而得名。白锡包是指烟盒内有锡纸,外面白纸包装。又因白纸上印蓝色图案、英文商标。天津、北京又称之为蓝炮台。有听装,亦多廿支盒装者。
绿锡包(The three castles),因烟盒绿色,叫绿锡包。但南北更多俗称“三炮台”,同白锡包一样,是当时十分流行的高级烟。五十支听装卖五角,二十支盒装卖二角。以上两种烟,开始进口,后来英美烟草公司、颐中烟草公司均在上海、天津取进口大桶烟丝,就地生产。还有一种黄色包装的,俗称“黄炮台”,行销不广、售价与以上两种同,都是高级烟。
红锡包(Ruby queen),上海俗称“大英牌”,北方俗称“大粉包”,粉红色听装或盒装,盒装十支,售价一角。听装每元三听,行销最广,最受工薪阶层欢迎。另有细支者,北方称之为“小粉包”,亦甚普遍。
强盗牌(The pirate),俗称老刀牌,十支装,行销极广,深入内地。价与小粉包同。以上均英商英美烟公司生产销售。均用外文商际。此外该公司均在上海、天津等地用中国烟叶生产之香烟,用中文商标,以品质高下排列如下:
大前门行销最广、最久,现在仍有此牌。
哈德门行销亦广、亦久,但次于“前门”。
大婴孩南方叫“小囡牌”,多行销农村。
公鸡牌多行销农村。
生产香烟,开始只有英商英美烟公司,后称颐中烟公司,不久即有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由香港到上海开厂,据民国八年《北京旅行指南》该公司所登广告,有:大喜牌十支盒装、五十支听装均有。长城牌包装亦同上。其广告词云: “南洋兄弟烟草公司,真正国货。民国八年,本公司创设已有十六年。所制各烟,纯用本国黄冈、南雄、均州等处所采烟叶,品质优良,气味香醇,如大喜、长城等烟,尤为价廉物美,远近驰名,爱国诸君,幸垂购焉。”
据此亦可证南洋兄弟烟草公司之历史。此外记忆中之香烟牌号,如:人顶球牌、白金龙、大联珠、翠鸟牌,在北方城乡间,亦十分普遍,均十支小盒,五十盒一大匣。价钱都不贵,然其出产公司,已记不清,一时无法查考了。在二十年代后期,亦有宁波人陈楚湘、戴耕莘在沪创办华成烟公司,出“金鼠牌”香烟,其商标非常像“茄力克”之狮身人面卧像。当时亦无人议论其商标。此牌香烟,价格低廉,行销农村甚广。后又出著名之“美丽牌”高档香烟,烟盒中间印一椭圆形时装女士像。“美丽牌”烟质量又好,价格适中,在中高档烟中,吸者最多,一时超过大英牌和大前门。香烟广告亦在各大报章、杂志及各闹市大广告牌上刊载。前文所述,只及英美烟公司、南洋兄弟烟公司、华成烟公司,这些都是最大的几家。但香烟生意,是一种税收最多、最赚钱的生意,不但竞争剧烈,而且前半世纪中,投资此项生意的小厂也多,手头资料,自清末民初,直到三四十年代,就有“上海瑞华”、“中国惠南”、“上海和兴”、“上海中兴”、“中华海员”、“亡梅福新”、“上海锦华”等烟草公司。这自是极少的一部分,其间开业、倒闭、再开业,又不知有多少,兴废之间,也是一部小小的沧桑史了。以上说的还主要是上海一市,其它天津、青岛当时也有一些香烟厂,地方如山西阎锡山西北实业公司,也办过香烟厂,生产过“雁门关”、“五台山”牌香烟,但时间不长,知者已很少了。
三四十年代,国人吸烟,都习惯吸英国式香烟,好的是弗吉尼亚烟叶制造,国产烟叶多用凤阳(安徽)、许昌(河南)、黄冈(湖北)、南雄(广东)、均州(河南禹县)等地所产。 “七七”事变前,几乎极少人吸美国烟,如“骆驼”、“吉士”等牌子。美国烟的流行是抗战胜利后才开始的。这时早已没有香烟画片了。
香烟画片
诸多商标的香烟,除去开烟厂的老板而外,要许许多多从业人员。这中间管理人员、生产工人、运输、销售等不要说了,而且还要好的印刷厂、印刷工人,更重要的是美术设计人员。漂亮的烟盒要美术设计,广告要设计,要画师画时装仕女画。为“美丽牌”,画广告的谢之光,就是一时著名的专画香烟广告的画家。还有不少专门给香烟画片作画稿的不知名画师,这些画片最为儿童、小学、初中的学生喜爱,因而这些不知名的画师也可以说是早期的儿童读物画家”。因为香烟是大人吸的,而烟盒里的画片却是当年儿童最爱玩的玩具。烟盒里的画片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,这个问题恐咱很难确切回答,但可以肯定,在清代光绪末年、宣统年间就十分普遍了。手头的画片资料,里面画的三百六十行,就全是梳辫子的。有一张上海瑞华烟公司的画片,背面印着龙旗,这是清末大清国的国旗,现代人已很少见到了。
我开始懂得玩香烟画片,要推回到六十七八年前,即一九三八年左右,那时我虚龄五岁,刚刚有记忆,开始懂事。家住在太原,每天家中客人不少,常常在打开烟盒吸烟时,把烟盒中的画片顺手拿给我玩,花花绿绿,虽然好玩,但我年龄还太小,太幼稚,玩玩就扔了,也不知上面画的什么?第二年冬天由省会太原回到山乡老家,后来读书了,同学们也有攒香烟画片的,乡下叫“洋片”,或叫“洋画”。我虽然不是专一地玩这些画片,但总也不时收集一些,一扎一扎地用线绑起来,放在书箱中。但乡间吸香烟的少,牌子也不多。再过五六年,到了北京,当时父亲已经不吸香烟了,家中也不再像乡间一样,准备一些待客的香烟,因而在家中收集香烟画片,已十分困难了。但在我上学的路上,却发现了乡间没有的东西,一个花白头发摆小摊买卖旧画片、旧邮票的老头,每天放学时,总招引许多小学生、初中生围着摊子看,这使在乡间就爱好香烟画片的我,一下子大开眼界了,他摊上也买、也卖,小朋友三五张、十张八张他都要,两三个、十来 个铜元的生意。买的价钱稍有高低,但卖的价钱相差就悬殊了。因为成套的香烟画片,如《水浒》、《三国》、《封神演义》等人物,烟厂装盒子时,并不平均,有的人物特别多,有的特别少,要配成一套,如《水浒》,一百零八将,常常配到一百零几了,独缺三五张,十分难找,这样,这几张稀少的就特别值钱了。当年“大联珠”牌香烟中的画片攒成全套的,可以换一部自行车,但熟悉的小朋友中却没有一个人能攒成全套的,但这个诱惑和幻想也一直在吸引着每一个玩香烟画片的幼稚的心。我是乡下孩子初到北京,对于那一种独缺哪几张,另一种又独缺哪几张,听同学们和那小贩老人讲说起来,津津有味,如数家珍,但我常常是茫然的。在这小摊上,人少的时候,老人也给我看过黄边整套《水浒》、《红楼梦》人物。我对一个个彩色小人,各种古装,并不十分感兴趣。我在乡下家中,玩得最多的是哈德门香烟中的戏文画片,什么《三娘教子》、《南天门》、《武家坡》、《回荆州》等戏剧人物,乡下一年几次唱,因此很熟,也感兴趣。印象中有两张独特的印刷最精美,好像是薛仁贵、陆文龙,四周有金线花边,印刷的纸也好。家中每隔个把月就买一大盒香烟“五十小盒”,如现在皮鞋盒大小,来人多时,一天就能得到两三张画片,但重复的多,而且始终不知这套戏剧画片一共有多少张。当时香烟一般都是十支装的,二十支大盒很少,大盒中放有大画片,十分难得。我记不清是哪里得到的,有十几张印刷精美的风景大画片,是近似照相的西洋画,水边桥的倒影、树的倒影都十分清楚,我十分喜爱这些画片,常常一个人拿出来玩,梦想着山乡外面的世界。
我为了写这篇文章,曾讨教于比我大十来岁的老友,请他们写信告诉我一些回忆,以补我记忆之不足。这几位朋友都是老上海:他们是外国语学院退休的周退密教授,出身上海名门,其尊人是旧上海“○○一”号汽车拥有者。他认识美丽牌香烟法律纠纷的当事人及其孩子。第二位是曾在林语堂主办的《论语》时代就出名的作家周劭先生,他是华成烟公司老板戴耕莘先生公子戴龙翔在东吴大学的同窗好友。第三位是画家钱夷斋(名定一)老先生,是不少当年著名香烟广告画家的好友。几位老人都告诉我不少故事,现将夷斋先生信抄两段在下面:烟草公司当时在听装或匣装香烟(当时只有十支装硬匣,尚未风行二十支软匣)内,都附入一张香烟牌子,上面都印有单色或彩色的图画或照片。如明星照和风景照片,但多数是画的《三国志》和《封神榜》人物,每张一人,也有戏出多人场面,还有花鸟及民间风俗等画面,内容极为广泛,数量也庞大,有的一整套要一百多张。以后不乏收集香烟牌子的收藏家。我曾在四十年代在孟德兰路(今江阴路)一姚姓家(忘却名字)看过他收藏的各种香烟牌子,有数万种之多,而且大多是整套的,大小各不相同,真是洋洋大观。所以在抗战前,像我在幼年时,都有收集香烟牌子的爱好,孩子们玩弄香烟牌子,风气很盛,直到抗战爆发前后,香烟匣内才取消了附赠香烟牌子,目前在过去年代盛行的香烟牌子,已难于看到了,已成历史陈迹。
几位老年好友都说香烟画片是在抗日战争后消失的,当时战火纷飞,已无暇及此了。一个小小的香烟画片也萦系着承平时代的童年欢乐梦,也均破灭于日寇的侵略炮火,几位老年好友感慨系之。儿童玩的香烟小画片之外,还有为香烟做广告的月份牌,夷斋兄也在函中介绍说:除香烟牌子外,香烟公司另外做广告的方法,就是每年印送月份牌,亦即现在的年历。当时的月份牌印得很大,有整张,也印得比较讲究,民间都把它悬挂室内。内容都是画的美人,画得很时髦,也有画儿童的形象。画法是用擦笔画加水彩,用喷笔画出来。这是专门在月份牌上流行的一种特殊画法。因此画面十分细腻准确,美丽悦目,容易吸引人。但这是商业性的,并非艺术性的。在当时流行全国,极为风行,这种类似月份牌的画,一九四九年以后还有生产,都改为新内容的月份牌年画了。在春节专销农村,近年已衰落。关于香烟广告月份牌的作者,最早开始于民国初年,由郑曼陀最早使用这种画法,所以他是中国使用擦笔水彩喷画最早的一人。其后有杭稚英、谢之光、金梅生、张碧梧、金雪尘、李慕白,都是擅画月份牌香烟广告画的人,其中杭稚英名望最大,另外谢之光及华成烟公司的张秋寒等,均擅画报刊香烟广告(黑白的),名声很大,谢后改画国画,张则专画香烟包装。一度在五十年代和我共事过。从老友钱夷斋先生函中,可为本世纪前半的香烟画片、广告等等美术从业人员留一历史资料纪录,也是十分有意义的。
香烟是高税率商品,利润从开始就是很高的,记得有一年年终时天津《大公报》刊载着颐中英美烟公司,一年纯利润四百万镶先。先父汉英公看了非常吃惊,从那年春以后就不再吸纸烟,并且自嘲道:“从今年开始,你再赚不到我的钱了。”这时还在乡下,后来不久,就到了北京(当时叫北平),直到一九六七年去世,就没有吸过香烟。可是社会上这样不吸烟的人还是太少了。许多著名学子都吸香烟,鲁迅先生不要说了,据知堂老人回忆,青年时,鲁迅先生每天早起一醒来先在枕上吸两支烟再起床,平时和人谈话,总是一支接一支的。胡适之先生酒量惊人,而且爱喝酒,后来有个时期却戒酒了,但仍未戒烟,留下了著名的“纵然从此不饮酒,未可全忘淡巴菰”的名句。只有知堂老人从来不吸香烟,说: “用看闲书代替吸香烟。”这在当年专讲“烟士披里纯”(Inspiration,“灵感”的译音)(恕我说笑话)的时代,似乎也是绝无而仅有的了。上海在本世纪开始,就开过禁吸纸烟的大会,而一百年过去了,却到处烟雾腾腾,买纸烟比买什么东西都方便……真是值得人们深思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