酒,一开始就傍上了文化这个贵族。中国的文人,简直就是从酒罐罐里面浸泡出来的。中国历史上的文人,从孔子起(《十国春秋》载:“文王饮酒千钟,孔子百觚。”)“众人皆醉独我醒”的屈原,“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”的曹操,“纳酒收学徒”的杨雄,“座上客常满,樽中酒不空”的孔融,归入田园写下《饮酒》诗二十首的陶渊明,“斗酒诗百篇”的李白,“白日放歌须纵酒,青春作伴好还乡”的杜甫,“炮笋烹鱼饱餐后,拥袍枕臂醉眠时”、“诗吟两句神还王,酒饮三杯气尚粗”的白居易,“明月几时有,把酒问青天”的苏轼,“今宵酒醒何处”的柳宗元,李商隐、范仲淹、杜牧、柳永、辛弃疾、李清照……到“满径蓬蒿老不华,举家食粥酒常赊”的曹雪芹……个个都是酒徒!很多还是嗜酒如命的超级酒徒,比如直接被活活喝死,且死而无憾的台湾著名武侠小说家古龙和历史小说家高阳。
总之,一旦和文化扯上关系,种种丑态百出的“酒精后遗症”立马变得魅力四射、彪炳史册了。所以,鸿门宴成了智慧的教科书,曹操对酒当歌尽显豪迈雄壮,卓文君当垆卖酒成为千古佳话,竹林七贤的放浪形骸成了潇洒超脱,李白的斗酒诗百是才华横溢,武松的鲁莽无知等同于勇猛豪爽,鲁提辖的流氓寻衅成了侠义之举,西门庆的兽性大发成了阳刚之气,孔乙己的迂腐邋遢那是性情中人……反正文人大多自恋成癖,最不缺的就是表扬和自我表扬的溢美之辞。
看来,文人的邋遢不叫邋遢,而叫潇洒,误导很多文学青年,常常将酒鬼和文学庸俗化理解,混为一谈,拿肉麻当有趣,拿夜壶当偶像,邯郸学步,东施效颦。
可以说,酒是中国文学的“摇篮”和“发酵剂”,没有酒就没有中国文学。林语堂先生在《谈饮酒与酒令》一文中说:“酒在文学上比别样的东西有更重要的贡献,它与香烟一样大大有助于人类的创造力。醉的人似乎是很自得的,在这个时候,人类介于事实与幻想间的创造力,便比平常更高了。”是的,仅从中国文学名家之作中,略加筛选和演绎,就足够写一本《中国酒文学史》了。直接“咏酒”或者“以酒咏物”的文学作品,从最早的诗歌总集《诗经》(里面有30篇,即占1/10的篇章提到酒)开始,一发而不可收拾,几千年来,酒气冲天。
除了文学,书法、绘画、武术等中国艺术都和酒密不可分。郑板桥的字画极难得到,于是求画者拿美酒“贿赂”,在郑板桥的醉意中求字画者即可如愿。郑板桥也知道这把戏,但他就是耐不住美酒的诱惑,写诗自嘲:“看月不妨人去尽,对月只恨酒来迟。笑他缣素求书辈,又要先生烂醉时。”“画圣”吴道子,作画前必酣饮大醉方可动笔,醉后为画,挥毫立就。“元四家”中的黄公望也是“酒不醉,不能画”。“书圣”王羲之醉时挥毫而作《兰亭序》,“遒媚劲健,绝代所无”,而至酒醒时“更书数十本,终不能及之”。“草圣”张旭“每大醉,呼叫狂走,乃下笔”,于是有其“挥毫落纸如云烟”的《古诗四帖》……
至少,中国“诗歌大国”的称号是酒为我们赢来的。但我以为,这不是中国文学的骄傲,恰恰是中国文学的耻辱,至少是个误会。这样的称号,和服用了兴奋剂获得金牌或者吃了“伟哥”俘获芳心没有本质的区别。拿今天的一句法律术语,那叫“不正当竞争”,赢得很不光彩。我以为,林语堂先生的观点只是点到而止。酒的核心是什么东西?是酒精,学名乙醇,它的作用,在于刺激感官,使人兴奋,思维活跃,发散,甚至使饮酒者的意识在酒精的作用下,脱离肉体的物质性形态,飘飘欲仙,产生“升华”幻觉,获得短暂的“绝对自由”,这时候,一堆堆零乱的意象或者意象碎片像闪电一样曝光、迸发、掠过,很容易形成一幅幅奇妙的“意象蒙太奇”现象,恍若梦境。这是正常的生理反应,条件反射,任何人喝了酒都会产生,只不过,只有识文断字的读书人才能够用文字把这种瞬间的“意象蒙太奇”捕捉到,记录下来,连缀、剪辑、拼凑、堆砌在一起,竟然和诗歌创作的内在规律和苦心孤诣所追求的审美效果不谋而合——这就是诗歌!浑然天成!就这样歪打正着地在技术上对文学起了决定性的支持。
酒就是这样一种“意象催化剂”,当然,拿句时髦和玄奥的文学术语,这叫“灵感”。我最讨厌借助于烟、酒、咖啡、甚至迷幻药丸之类的“灵感说”,那恰恰说明了你的低能和行将就木,要靠注射激素或者“强心针”,才能保持僵尸的鲜活。感官的狂欢与其说是精神的“升华”,不如说是肉体的放任、迷醉和颓废。在令人眼花缭乱的诈尸般的文字和意象舞蹈之后,是才情的“透支”和思想的速朽。
有酒则思如泉涌,行笔如风,无酒则文思枯竭,呆若木鸡;有酒则性情中人,无所顾及,无酒则首鼠两端,噤若寒蝉。这和那些喝了酒才敢工作的刽子手和强盗有什么区别?大诗人徐志摩就分析过,中国诗人沉溺于感官,沉溺于“意象”,形象思维发达,却限制了抽象思维的发育和运用,缺乏想象力和深度,因而中国的文学成就始终局限于诗歌和散文之中。是的,我觉得,至少中国的科幻文学和先锋文学简直就停留在启蒙和亦步亦趋阶段!如果说酒果真能够决定文学的命运,那么“诺贝尔文学奖”至少有三分之二要颁发给中国人和俄罗斯人了。所以我以为,与其说酒成就了中国文学,还不如说它“阉割”或“溺杀”了中国文学。
我以为,一个真正有才华的人,只要有心思,只要不是特别疲倦,只要不饥饿,只要周围没有噪音,什么时候都可以写出好东西来。和厨师一样,写作只是一门有一定技术含量的职业,应该有起码的职业素质。那种玄玄乎乎的“灵感说”纯属那些沽名钓誉者的虚张声势和别有用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