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的烟袋,是祖上传下来的。据父亲讲,祖宗定下一条规矩:拿这烟袋的人,不管是官是民,都要忠厚孝顺,勤劳清白。传到父亲这辈儿,已经是第十三代了。
铜钱大小的紫铜烟锣外面,雕一只下山虎,一尺多长的檀木烟袋杆上,刻两条盘龙,那墨绿的玉石烟咀半镂一只凤凰,经过几百年先人的咀嚼,更加晶莹剔透。拴上母亲刺绣的鸳鸯烟荷包,真是完美无缺的绝配。
父亲下地干活,把烟袋别在腰间,烟荷包垂在腰带下,那两只抢眼的鸳鸯在风中缓缓游动。歇憩时候,父亲一边哼唱“抽上一袋叶子烟,解困解乏解腰酸”,一边装上一袋,点着火在烟雾缭绕间寻找苦恼中的快乐。
父亲一辈子只抽烟不喝酒,也不象别家大人反对子女抽烟。高兴时也逗我:儿子不来一口?有一次我不知深浅的吸了一大口,呛得我直翻白眼,他却乐得手舞足蹈,让妈好一顿数落。父亲强词夺理:古人说的好“人生大道三件事,戒酒除花莫钱”,也没说不让抽烟啊,还问我对不对,妈气的在我屁股轻轻打一下算了事。
从小父亲就给我讲,抽烟人跟前不招长虫、小咬、蜈蚣,烟袋油子还能治病。
小学二年级的夏天,我与小朋友偷偷摸摸到河里洗澡。在田里施肥的父亲,影影绰绰看见可能是我,晚上回家问我到没到南河崴子洗澡,我当时失口否认。父亲把我拉到他身边,用指甲在我胳膊轻轻一划,出了一道白印。父亲二话没说,拿起烟袋向我的额头刨去,当时就起了一个蛋黄大小的紫包。问我以后还敢不敢撒谎?我捂着头上的包说,再也不敢了。
第二天早上起来,我下半身长了不少高粱粒大小的痒痒疙瘩。越挠越痒痒,越痒痒越挠。特别是大腿里子那见不得人的地方,更是奇痒难耐。父亲干活回来吃早饭,看我无可奈何的尴尬样子,笑着把我拉到他身边,让我脱掉裤子,拧下烟袋锅,拿起一根细铁丝在烟袋杆里反复搅动,把烟袋油子涂抹到痒痒疙瘩上,照我光溜溜的屁股上拍了下说,上学去吧,晌午就好了。
第三节课间休息,我上厕所一看,果然痒痒疙瘩不见了。这使我越发感到父亲烟袋的神奇,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经常摆弄烟袋,也被那栩栩如生的雕刻所吸引了。
高中毕业前我时常对着天空发呆,计划着怎么样才能从农村逃脱出去。那年南方边境吃紧,而当时农村孩子唯一的出路就是当兵。父亲猜测我的心里,我揣摩父亲的想法,这层窗户纸谁也没力量捅破。父亲依旧他的闷烟,只是频次比以前加快了许多。
一天晚上,父亲叼着烟袋,用试探的口气对我说:来一口不?看我怅然若失的样子,接着说烟这东西是万能的,你信不?我勉强的摇摇头什么也没说。父亲凑到我跟前,那明明灭灭烟锅里的火亮,在煎熬着我的心。父亲开始劝我,烟这东西在你烦躁的时候,它能消愁解闷;在你心乱的时候,它能帮你理清思路;在你犹豫不决的时候,它能帮你下定决心。还不抽一口?我半信半疑的接过烟袋,轻轻的吸一小口,脸憋的通红。心乱如麻的思绪,似乎平静了一些。父亲突然问我怕死不?我说不怕。他举起烟袋,在炕沿上重重的磕了二下说,好!我们睡觉吧。
第二天一早,父亲就领我到武装部报了名。发军装那天晚上,父亲一袋接一袋的抽烟,咳嗽也明显苍老加重了,多数是一连串打空腔的声音。
到武装部集合那天,父亲送我。还没等出家门口,我的眼泪就流了出来。父亲气的举起手中烟袋,又缓缓的放下了。挥挥手说,走吧。到部队好好干!
入伍第二年底,我提干穿上了四个兜。探亲时我特意给父亲买了一“红塔山”。送到他面前时,父亲问这烟多少钱?我轻声回答说:不太贵,才几十块钱。父亲什么也没说,只是白了我一眼。然后把他没抽完的半锅烟,重重的在鞋底上磕了三下。
随着军龄的增长,工作担子也越来越重。但还是经常写信打电话,叮嘱父亲让他少抽点旱烟。每当从电话里听到他那穿透黑夜的剧烈咳嗽喘息,我的心也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。
春节我买了二条“国烟”,孝敬父亲。他只是拿到鼻子前闻一闻,那震撼心灵的愤怒眼神,狠狠敲击炕沿四下的烟锅声,让我这个七品后背冒出了丝丝的凉风。
归队后弟弟来信告诉我,父亲立下遗嘱:家产分给兄弟姐妹几个,只分给我那个祖传的烟袋。
我猜,父亲可能是想用祖宗的遗训和抽旱烟那点微弱光亮,为我照明一条清清白白的线路吧。
我感激祖传的烟袋,更感谢叼烟袋的老父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