花白胡子下一明一灭的黄纸火引,吹火花时有节奏的“嚯嗒、嚯嗒”声,烟壶里的水“咕噜咕噜”响着……记忆中的爷爷多数时候都端着一把铜烟壶,满脸陶醉表情。
不记得那烟是什么味了,也不记得有没有在好奇的时候吸一口那铜烟嘴,或者吸到了也呛到了,或者根本不得要领,为制造不了那欢快的咕噜声而号啕大哭过,但是那些被水烟蒸腾过的故事却历久弥新。
故事多半发生在旧上海的十里洋场,那时候爷爷在洋布行里当学徒,爷爷说要做学徒不容易,包揽全部的杂活不说,还挨打受气。但爷爷又说那是天经地义,因为学真本事就要吃苦。后来,爷爷成了洋布行里的一把能手,走过很多码头,见过不少世面。在爷爷的描述中,那时候的时髦太太喜欢买洋布做旗袍,那布几近透明,很花哨;洋派小姐则喜欢剪齐耳短发,穿学生裙,臂弯里夹本洋文书……
爷爷抽着水烟讲故事的时候,奶奶坐在矮凳上吱呀吱呀纺棉线,姑姑的织布机嗡呀嗡呀地响。在来来回回的梭子声里,奶奶偶尔也会摇头,说,要不是乡下土地改革,你爷爷现在可是上海的退休老工人。呵,退休工人,那时候在农民眼里,是很荣耀的。
爷爷虽读过私塾,走过码头,做过洋布生意,但骨子里还是一个庄稼人。不晓得在那次土改运动时,爷爷是怎样作出抉择的,当他挎着包裹站在回程的船头时,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?
在我渐趋模糊的记忆里,爷爷卷起粗布裤腿一步一挪地插秧苗,蹲在田埂上拿着草帽赶蚊子,赤膊穿着裤衩在晒场上翻滚金黄色的谷子麦子。从浑身沾满泥浆、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爷爷身上,怎么也看不出丁点儿的上海风情。
一位小说家描写抽水烟的情景时说:“腾云驾雾间,水迷烟醉中,经典的时光恍若倒流,回到了遥远的过去。”我想,爷爷大概也是如此,那段属于洋场的青春回忆只有在水烟壶温吞吞的咕噜声里追怀吧。
爷爷做了大半辈子的农民,但还是有别于村子里的其他人。爷爷不起早,晚睡,通常在夜深人静时,喜欢用舌头舔毛笔写出漂亮的楷书,或者隐在漆红色算盘后面拨弄出噼哩啪啦的声响,有时则架着玳瑁老花镜看报纸。爷爷或许是用这种方式,希望在岁月的流逝中抓住点什么吧。
爷爷古怪而严厉,譬如他从不哄我,更不纵容与溺爱我。大多时候爷爷会厉声地喊:“过来,帮爷爷晒谷子”,“把堂屋扫一下,鸡屎都成堆了”。有时候甚至觉得爷爷不近人情,自家的果子熟了,清早采摘了去卖个新鲜,也不给我解馋。爷爷惟一关心的是我的学习,看我满纸的“狗爬字”,便劈头盖脸地批我,批完后就叹息,说现在的老师不如旧社会的先生,私塾用尺子打,师傅用笤帚打,现在的人,不打不成器。
爷爷还有点像九斤老太,看什么都不顺眼,都觉得今不如昔。他鄙弃“蛤蟆镜、喇叭裤”;唾骂“黄头发、红肚兜”;指着刚买回家的反季大棚菜,掰着指头数:有激素、有抗生素、有农药残留……现在啥都是假的,人心都让狗吃了。
最后那几年,因为肺气肿,爷爷无奈放弃了几十年的嗜好,戒烟,食素,常年以地里的大豆青菜用清水煮了佐食,动不动就说:“做菜为啥放这么多油!”吃完饭,爷爷便骑着爸爸当年退伍的“凤凰牌”自行车,上午去村里的茶馆搓麻将,下午在廊前晒太阳喝茶,闲了就去桥头的小卖部,和一些同样花白胡子的老农讨论国家大事,有时候争得面红耳赤……
有关国家大事都是从报纸上看来的。爷爷水烟不抽了,算盘也不打了,但报纸不可以不看。看的报纸一般都是过期的,以前从村里拿,从砖瓦厂拿,后来从姑父的乡镇企业拿。
爷爷是看着报纸离开人世的。摸着爷爷浮肿渐凉的身体,很多场景在我眼前飞速闪过: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工分岁月,保皇派一样怀旧的晚年……
此后我经常做梦,梦里爷爷又抽起了水烟,“咕噜噜咕噜噜”,水烟壶开始唱歌了,爷爷的腮帮子一瘪一瘪的,金属的壶身照得爷爷的脸锃亮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