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一种草叫烟草,有一种男人叫烟草男人,这是我坐在火车上无聊时突然想到的。那天,从北方小镇返回省城,车上人少,稀稀朗朗几个乘客,独自枯坐着,突然想买包烟。据说抽烟是为了满足生理需要,但我固执地以为,抽烟也是一种心境。此时,车外残阳如火,一棵树,又一棵树从眼前掠过,它们倒退着有种恍惚的真实。我想象自己点一根烟,站在车厢的连接处凝神,远山,远树,它们都处于静中,又于静中变化着,山在天边,树在路旁……
我年轻时追过一个女孩,这么说好像我现在已经很老了,其实我依然年轻,沧桑而已。我觉得年轻是一种心态,和岁月无关,与性情相连。有的人虽老了,给人的感觉却年轻,譬如陆放翁;有的人虽年轻,给人的感觉有点老,比方我。这并非说笑,中国人一向容易衰老,前有韩退之 ,年四十,已视茫茫、发苍苍、齿牙动摇。其实一个人若变得瞻前顾后、畏首惧尾,便真的有些老了,老是一种心境。我近来经常睡不着,据说只有老男人才容易失眠的。
这些都是闲话,且说当年恋爱的事。那女孩嫌我不会抽烟,说那叫不懂情趣,于是没睬我。她喜欢淡淡的烟草气,而我身上只有浓浓的泥巴味。
我对那女孩的观点曾经是不屑的,不就是抽烟么?搞那么悬乎,但终究还是渐渐体会到烟草所能带来的氛围。譬如此时,火车无聊乏味地咣当着,只有烟才能打发一路上寂寞的心事。
一个男人的心事通常隐晦而曲折,不能与他人道,也只好交给香烟。我在情绪低落的时候,常常有抽烟的冲动,或许我骨子里是个烟草男人吧,带一股风尘气息。说句大话,是像虬髯客、李靖、红拂那样风尘的。我近来经常关着门在家说大话,小说都被别人写完了,我只好说大话。
话说风尘之色,是旅人的标志,风沙灰尘堆积在脸上,看不见脸色。我一袭布衣,我满身傲骨,不屑他人脸色的。
烟草男人,生命如烟,身体似草。烟花、草芥,人的生命就像走马灯似过了个场子,便化为一缕清风。
靠在床头,一支烟,是不眠时的点心。静静地抽,深深地吸,烟圈,白雾,缭绕在头顶,烟灰抖落,一切悄无声息在黑暗中进行。烟草男人通常是孤独的,只得和烟火对话,生命分割成一支支载体,点燃,猩红的火星像鲜血般明艳,像我在人海中杀开的血路。
男人一旦与烟结缘,便纠缠如野鬼,执著如怨妇 ,迷恋如情痴,挣不脱、甩不掉、割不断、舍不弃。所以,不好意思,写《烟草男人》的我不抽烟。
中国传统文化从酒中出来,延续到明清五四,一个华丽的转身,顿入烟草中来。如果说古诗词有股酒香,那近代文学则带些烟气。我常常有股错觉,仿佛一股烟喷出,稿纸上就可以产生出小说散文,戏剧诗歌。以致我在阅读近代文学时,常常走神,隐隐约约听见文字背后的一声声咳嗽,接着就看到了一口带腥味的痰淋落在淡黄色的书纸上,如一朵鲜艳灿烂的樱花,这是文人呈现给世间最后的美丽吧。
一颗头,仰视长空;半张脸,轮廓分明;还有根轻雾缭绕的纸烟,这些组成了半部中国近代文学史。